岩及/那些落在言語間的 |
Written by 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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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 原本是想著要模仿[百萬次呼喚愛]的風格運鏡的,結果過幾天想到的架構反而變成是[殉教者之指]、[365日+1]和[Mr. Future]的混合體了,真微妙。
l 建議BGM:琳恩瑪蓮-Still Here
水珠滴落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響,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顯得異常清晰。
外頭下著大雪,白靄雪色幾乎成了窗外唯一的風景,因為開著暖氣,屋內倒是相當溫暖,是即使不穿著厚重的保暖衣物也不要緊的程度。
連接浴室的門被打開,一邊用毛巾覆蓋在濕漉漉的頭髮上,裸著上身的岩泉一只套了件居家長褲,就這麼踏進房間。
按下牆壁上的開關,昏暗的空間一下子被燈光給盈滿,靠牆的床鋪、窗邊還擱著參考書的書桌,另一側則是擺滿書的書櫃和衣櫥,簡單卻功能齊全的屋子一覽無遺。
一手隨意地抓著毛巾擦拭頭髮,走過書桌旁時,岩泉一停下腳步,隨手翻閱了一下昨晚睡前整理的筆記。
心不在焉地瀏覽著筆記本上流暢的字體,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的他在不經意間,眼角瞄到桌邊的三角桌曆,上頭顯示的日期讓他不禁愣神了幾秒。
再過兩個小時,即將迎來新的一年。
窗外的街道傳來路人經過時的談笑聲,三三兩兩結伴前行的方向,應該是等會兒要敲響歲末鐘聲的神社。
佇立在原地數秒後,岩泉轉身離開窗邊,坐到床沿、拿過吹風機,機器嗡嗡吹著熱風的聲響很快就充斥了整個房間。
桌面上筆記本的空白處反射著日光燈蒼白的光線,書桌與床間的角落,一顆洩了氣的排球不起眼地躺在那兒,靜靜沾染上一身塵埃。
宮城縣的冬天,清冷中沾染上些許寂寥的純白。
這是岩泉一升上大學的、也是及川徹離開宮城縣的第二個冬天。
※
『小岩啊,說點什麼。』
『……啊?』
發話的人懶洋洋地趴在小桌上,修長的手指百無聊賴地滾動著鉛筆玩耍,看著筆身滾過作業簿,一邊說出莫名其妙的要求。
結果被要求的人只回了這麼一個疑惑的單音,就沒下文了。
『不是「啊」啦,說點什麼啊。』
等了一會兒都沒等到想要的反應,及川徹不滿地揮動鉛筆,重複第二次要求,語氣幾近耍賴。
『要說什麼啊……你作業寫完了嗎?』
滿腦子都是數學公式的時候被突然這麼要求,岩泉一根本想不到有什麼好說的,只能憑著反射性的直覺開口。
『不要問這種問題!』
被反將一軍的人瞬間跳腳,差點翻了兩人共用的寫字桌。
這裡是岩泉家,升上高二的兩人在暑假的最後一周約好,輪流到對方家裡寫堆積已久的暑假課題,以免開學後必須面對老師滔天的怒氣和懲罰。
對岩泉來說,這只不過是避免新學期一開始就得聽到及川因為被留下來勞動服務、導致無法出席部活的必要措施罷了,他自己的作業老早就按部就班、在自我規定的時間裡完成固定的分量,因此到了夏季末尾的這時,其實也沒剩多少要寫的。
反觀他的竹馬竹馬,一進入暑假就開啟了特訓模式,人不是在體育館訓練就是在街頭運動場和人組野隊打球,岩泉有好幾次受到及川媽媽的拜託、只好去這些地方找人拎回家,免得某人又練球練到忘我、連飯都顧不得吃了。
想當然爾,這種情況下,會好好寫作業才有鬼。
所以美其名是一起寫功課、有問題可以互相幫助,說穿了其實根本只是岩泉單方面監督及川好好完成課題而已。
如果每天寫一部分,青葉城西給高二生出的課題份量並不會讓人感到繁重,但全部累積到最後幾天才完成的話……很快就有人不耐煩、開始耍脾氣了。
『好熱!寫不下去啦!』用力把鉛筆丟到筆記上,及川碰的一聲、呈大字型往後倒在榻榻米上,踢了踢腿,『小岩你家冷氣根本不冷嘛!』
『囉嗦!已經開到25度了!』
還是因為某人要求才又往下調整的,不然他本來只想開27度。
『這種溫度居然忍受得了,小岩你是超人嗎!』漂亮的棕色眼睛瞪得老大,及川做出一副誇張的表情,下一秒立刻往右邊翻滾一圈,『哇不要拿課本丟及川先生的臉!』
『你這不是閃過了嘛!』
『當然啊!要是及川先生的臉受到傷害的話,會有多少女孩子傷心啊!小岩你真是不懂──嗚哇!』及川用力扭過頭,及時躲過可能會插在他臉上的鉛筆,『很危險啊小岩!』
『啊啊、我下次不會客氣的。』扳了扳手指,岩泉勾起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,『就瞄準那張大言不慚的嘴好了。』
『好過分!』
一陣混亂過後,暫時宣告休戰的兩人氣喘吁吁地倒在寫字桌的兩旁,也顧不上最一開始引起鬥嘴的冷氣溫度問題了──反正在汗流浹背的狀況下,有風吹來都是涼的。
『啊、可惡,好渴。』拉扯了下T恤的領口,岩泉有些嫌惡地看著明明沒做什麼也被汗水浸溼的衣服,『我要去樓下拿點喝的,你有想喝什麼嗎?』
『哦、我不用了,我喝這個就好。』連起身走動都犯懶,及川在榻榻米上滾了一圈,從靠在床角的包包裡拿出可樂罐。
『喝太多那種甜得要死的氣泡飲料,早晚會生病的你。』看到及川喜孜孜地把玩起已經退冰的碳酸飲料,岩泉忍不住挑了挑眉。
『才不會!』
雖然被對方拒絕了,岩泉還是拿出冰箱的麥茶、倒了兩杯上樓。進門的時候,靠在他床沿的及川正漫不經心地撥弄桌上的飲料罐,看樣子在他下樓的那段時間裡已經喝了不少。
聽見門口的響動,及川回過頭、看到他手裡托盤上的兩杯麥茶就笑了起來,『小岩還是老樣子啊。』
『什麼老樣子?』
『就是……哇!』
正想要回答岩泉的問題,一個閃神、抬起的手就打翻了飲料,及川連忙伸手去搶救,沒想到不但沒撈到可樂罐,還不小心把罐子的拉環給弄斷了。
噹的一聲,含有氣泡的褐色甜膩液體就在桌上漫延開來。
『白癡及川!你搞什麼鬼啊!』
『不是故意的啦!……啊啊啊作業!』
『快點拿衛生紙過來!』
岩泉的房間再度迎來另一陣兵荒馬亂,兩個大男生在屋裏衝來衝去找衛生紙拿抹布來擦拭、搶救劫後餘生的作業和不幸遭殃的課本。
等終於收拾完畢、能夠坐下時,兩人也已經累壞了,岩泉趴在還殘留著人工香料氣味的桌上,一臉身心俱疲的表情。
看到岩泉這個模樣,及川也沒敢再去逗弄對方,只是乖乖坐回靠床的老位置,玩著剛剛混亂中弄斷的飲料罐拉環。
金屬拉環在光線底下反射著淡淡的光芒,那種冰冷的色澤讓及川看得有些入迷,彷彿被勾動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……
還沒有搞清楚那些東西是什麼,及川就一時心血來潮地把拉環往無名指上套,卻在動作的同時被岩泉眼明手快地一把按住。
『混蛋川!要是傷到手指了怎麼辦!』岩泉的怒罵聲劈面而來,砸得毫無心理準備的及川頭昏眼花,『你可是二傳手!到底有沒有自覺啊你!』
『诶、不過就是玩玩而已,小岩那麼緊張幹麼。』有點遺憾地撇撇嘴,倒也沒有反抗岩泉的動作,及川放鬆了身體,任由岩泉小心翼翼地把還沒完全套上手指的拉環拔下。
注視著低垂著頭、專心處理他手上拉環的岩泉,及川突然想起來了,關於方才內心被觸動的某些東西。
『小岩啊,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也這麼玩過嗎?』
雖然不是用飲料罐的拉環,不過也差不了多少。一想起那時候的事情,及川就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。
『都多久前的事了,記那麼清楚做什麼。』注意力被打斷,岩泉皺了皺眉,語氣平淡地應道。
『嘿嘿。』撓了撓鼻尖,看著背過身去、準備拿拉環去丟的岩泉背影,察覺到岩泉耳尖微微泛紅的及川,嘴角上揚的弧度又擴大了幾分,卻被下一秒岩泉拋過來的話語給驚得差點踢到桌腳。
『那麼想要的話,以後補給你就是了。』
『什、什麼啊…!戒指那種女孩子氣的東西,現在的我可沒興趣喔!』
一臉微妙地瞥了慌忙否認的及川一眼,岩泉勾起一絲不帶有任何意味的微笑,『說沒興趣的人剛剛還在往自己手上套呢。』
『那是飲料罐的拉環啊!拉、環!』
『是是是……』
夏末的微風吹拂過窗台,吹得風鈴叮噹作響,金屬鐵片反射著窗外晴好的藍天,昭示著下一個季節即將展開。
※
「對了、阿一,及川家的阿徹聽說回來了哦。」
拎起球鞋要往腳上套的手頓了頓,岩泉抬眼望向站在玄關準備送他出門的母親,女性正笑盈盈地看著他。
「好久沒看到他了,聽說那孩子整個年假都會留在這。」
「啊…是嗎……」
那個白癡,回來了竟然也不通知一聲。
一邊在心裡嘀咕的同時,一絲異樣的感覺掠過心頭,讓岩泉微微怔愣了下,卻因為母親下一秒說到晚上想帶點東西去拜訪及川家時拉回思緒。
隨意應和著母親『去和人家打個招呼嘛你們倆以前感情不是挺好的嗎』的慫恿話語,岩泉重新繫好因為彎腰穿鞋而有些鬆脫的圍巾,套上母親堅持要他戴上的毛線手套,全副武裝地踏出家門。
元旦清晨的空氣拍打在臉上,冰冷的溫度讓人瞬間徹底清醒,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,路上積了厚厚一層銀白,鬆軟而溼滑,一腳踩上去、幾個深深的鞋印便烙在無人的街道上。
這個城鎮還陷在朦朧的晨光之中,於清醒與沉眠的界線上徘徊。
或許這時間出門太早了點,搞不好那傢伙根本就還沒起床。雖然國高中時期為了參加晨練,他們每天差不多都是這個時候踏上通往學校的路,但大學以後就完全不同了。
一邊往空中吐出一大口白氣,岩泉熟門熟路地繞進往及川家的路,反正從這個方向也可以去神社,他一樣能夠達到去參拜的目的,至於會不會正好碰到那個多年損友,岩泉把這件事交由上天決定。
事實上,他並不是很確定自己想不想見到及川徹。
離開宮城縣後的幾個月,及川時常傳簡訊給他,美其名是『關心』、實則更像某種騷擾,熱烈程度比起兩人天天見得到面的時候還要誇張上幾分。
但隨著時間過去,兩人都有了自己新的生活圈,久而久之這種聯絡也就慢慢淡去,彼此逐漸退出對方的生活。
說真的,直到今天以前,他們大概有一年沒聯絡過了吧,要是從小看他們到大的人知道,肯定都會驚呼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,尤其對方還是那個及川徹。
但這就是事實,一個岩泉一說起來的時候,心裡總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翻攪的事實。
在岩泉意識到以前,他的腳已經習慣性在及川家門前停下。
雖然想著即使沒見到也無所謂,身體潛意識還是保持著舊有的慣性嗎。自嘲地笑了笑,岩泉望著那塊他從小看到大的門牌,長長地吁出一口氣。
然後、幾乎是同時間地,那扇他看到熟得不能再熟的門打了開來。
「咦、小岩?」驚訝中混雜著喜悅的熟稔嗓音響起,一張和記憶中相去不遠的臉龐從門裏探了出來,「哇啊!是特地來找我的嗎?」
同樣被突然實現的念想給嚇了一跳的岩泉怔了怔,還沒來得及整理好思緒,棕髮青年就張開雙臂朝他飛撲過來──「真的是好久不見!小岩新年快樂!」
「喔,新年快樂。」在他的大腦反應過來以前、身體就反射性往旁邊一偏,讓原本應該充滿感動的重逢擁抱瞬間落空,岩泉在對方哭著第二次撲上來前調整好面部表情,淡定地朝久別重逢的竹馬竹馬道賀。
「好過分!這是見到兩年不見的竹馬竹馬該有的反應嗎!」
「對你的話這樣就夠了。」
看著眼前鼓起臉頰鬧彆扭的棕髮青年,岩泉覺得有些意外、卻又好像不是那麼意外──他早知道及川這個人把緣分這種東西看得很淡,或許是因為他就是不刻意去經營、人際關係也能處理圓滑的人,也因此變得並不怎樣在乎。
可是岩泉或多或少有意識到,及川在面對他的時候,有很多事情都是開了例外的,即使久未碰面,兩人之間的互動還是相同的相處模式,不會因為時光流逝而有所隔閡,兩年沒見面的生疏,似乎完全不存在於及川徹的身上。
笑容依舊、活力依舊、黏人依舊,當然、欠揍的程度也依舊不變。
一種熟悉又安心的感覺緩緩覆上心頭。岩泉自己都沒發現,他的內心悄悄鬆了口氣,而後、在無人察覺的角度,輕輕勾起微笑。
打打鬧鬧的兩人在路上浪費了不少時間,等到了神社,早晨第一波人潮已經湧現,他們很快就加入排隊的人群,一邊縮著身子不時用手肘撞一下對方,一邊耐心等待輪到自己的時候到來。
終於來到隊伍的最前頭,及川率先伸出手去抓住繩子,等到岩泉也抓住後,一起搖鈴、丟下零錢,拍掌三下後閉上眼許願。
完成每年參拜慣例的儀式後,及川就興沖沖地拉著岩泉去抽了今年的運勢籤,那副著急的模樣活像是運籤箱會跑掉似的,看得岩泉心底直想發笑。
不過等到兩人抽到的結果出來,他就笑不太出來了。
「小岩抽到什麼?……啊哈哈哈──」注意到他猛皺眉頭的表情,及川湊了過來,隨即捧腹大笑,「天啊小岩!運氣不好吶!Don’t mind!」
「吵死了,你又抽到什麼啊。」有些煩躁地推開一直蹭上來的及川,岩泉惡狠狠地捏皺手中寫著『凶』的籤紙。
「大吉喔!」得意地把自己抽到的籤紙貼到岩泉臉上,隨即被嫌惡地揮開,及川笑得益發燦爛,「唉唷小岩即使抽到凶也不要緊的嘛!因為有及川先生的運氣可以幫你補回來啊。」
「……那還真是謝謝了。」
沒好氣地答道,望著及川一臉『看吧看吧我對小岩最好了』的表情,岩泉即使想繼續生氣也生不起來,只能隨他去了。
「小岩會餓嗎?」
離開人潮越聚越多的神社前院,及川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下階梯,在看到神社前的小吃攤後,立刻回頭問著還在慢吞吞踱下石階的岩泉。
「我吃了早飯才出門的。」
岩泉搖了搖頭,沒有錯過及川眼底一閃而逝的失望,不過在他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以前,及川就笑著說那他去買就好、小岩就在這裡等吧,接著轉身跑開,連給岩泉反悔的機會都沒有。
嘆了口氣,岩泉在人潮較稀少的地方找到空著的長椅,坐下來等待及川。
看著周圍熙來攘往、談天說笑的人群,熱鬧歡樂的情景讓岩泉忍不住想起以前,青葉城西偶爾也會給全隊休假、然後一起來神社慶典玩樂的時候。
升上大學以後,大家都各奔東西,失去聯絡的並不只及川一人,即使念的學校相距不遠,也大多會因為課業繁重或其他各種原因而難以碰面。
這麼說起來,上一次和松川花卷他們吃飯也是兩個月前的事了啊。
抬頭仰望天空,岩泉有點感慨。
排球啊,也好久沒碰了,說真的、是有些懷念。最近有時間的話,再叫上那些隊友們一起出來打一場吧……
「嗚哇!」
正想得出神的時候,一個熱燙的溫度突然從旁邊靠上岩泉的臉,把他嚇了一大跳。
「及川!你搞…!」
立刻知道是誰的傑作,岩泉正想發作、一轉頭卻對上及川笑盈盈的臉,把裝著炸豆腐的湯碗往他這裏湊。
「嘿嘿、不吃嗎?小岩。」
帶有點討好意味地笑問,及川的聲音很溫和,沒有任何雜質的單純,讓岩泉有一瞬間的恍神。
雖然有點想揍他,但是看在對方還記得自己喜歡吃的東西、特地買來的份上,岩泉只是接過,然後道了聲謝。
「小岩這兩年過得還好嗎?」
鞋子踏在積雪上的聲響規律地迴盪在巷弄裡,在兩人身後留下一道道並排前行的深色腳印。
一邊咬著熱騰騰的炸豆腐、呼呼地吹氣,及川一邊口齒不清地問道,俊逸的側臉在熱湯蒸騰起的白煙中顯得模糊不清。
「啊啊,也就那樣子吧。」看到對方被燙得直跳腳的模樣,岩泉好氣又好笑地伸手用筷子把豆腐夾掉一半,好讓及川更方便食用。
升上大學後的岩泉並沒有繼續打排球。
或許是因為失去了那個讓他堅持下去的動力,又或者是早已看到自己的極限,他並沒有特別堅持這項運動,而是成了極其普通的大學生,過著學校家裡兩點一線的單調生活。
「你呢?」一句不經意的反問,就像觸動了某個開關,及川的臉整個發亮起來,連眼睛都變得閃閃發亮。
就像小時候他第一次抱著排球、興沖沖地跑來找他要一起打的表情。
「挺順利的~別看我才二年級、現在已經是隊裏的正選二傳手了喔!上次隊伍還打進了全國大賽!而且……」
注視著一講到排球就忍不住眉飛色舞的棕髮青年,不知不覺中、岩泉一的眉眼也跟著柔和了幾分。
他當然知道。
即使及川徹離開這裡,岩泉一也依舊關注著這個人,及川徹的活躍、隊伍的表現,他都一清二楚。
唯獨不明瞭的,大概是胸口這份窒息般的鬱痛,是為了什麼。
在今天早晨以前,他都還想著、即使碰不到面也無所謂的。
他還是能夠知道對方的消息,可以得知對方過得好不好、是不是今天也繼續在打著排球,今天的比賽發揮得如何,有很多事情是可以透過管道知道,也有很多事情是不從對方口中聽說就無法了解的。
可是再度碰面的瞬間,他確實感覺到兩人之間那道看不見的聯繫,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再次連結了起來。
連帶的,先前盤據心中多時的陰鬱,也跟著一掃而空。
「……那個時候真的嚇我一跳啊,幸好及時調整托球了──如果是小岩的話,一定不管怎樣都可以打到那個托球的。」
走神間突然被提到名字,毫無心理準備的岩泉猛然抬頭,順勢與那潭清澈柔軟的茶褐正眼相對。
「如果小岩還在這裡,跟我一起打球就好了──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。」
及川笑著,那爽朗的笑容裡隱隱帶著的苦澀稍縱即逝,快得連從小一起長大的岩泉都要以為是自己看錯了。
可是,那些話卻結結實實地敲打著心臟,說不上的痛楚和自豪的欣喜混雜在一起,分不清哪一種心情要更多一些。
啊啊,一點都沒變,這個人。
曾經他以為,即使從小一起長大、成長的道路上幾乎無處沒有對方的存在,可是分道揚鑣後的他們,總會被歲月磨去稜角,逐漸被時光洗鍊成彼此認不出的模樣。
但岩泉發現他錯了。
這個人,從以前到現在,都沒有變過。
就只是,及川徹這個人而已。
而他想做的,其實只是盡可能地、多待在這個人身旁罷了。
※
『……然後啊,小卷他就掛我電話了!很過分對吧!』
「……那是你先惹到人家的吧。」
『連小岩都這麼說!及川先生的心受傷了啦!』
「小孩子嗎你。」
一邊整理著收假後準備帶去學校宿舍的東西,一邊用肩膀夾著手機通話,岩泉有些漫不經心地應付著電話那頭的無理取鬧。
透過電子波動轉送的聲音難免會有幾分失真,跟前兩天聽到的那道聲線比起來,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同。
……或許也跟對方現在正在假哭有關。
聽著另一端可憐兮兮地吸著鼻子、斷斷續續說話的聲音,岩泉一只覺得好笑,卻又不能把這種情緒表現得太明顯,否則接下來就等著要安撫都20歲了還像個小孩子的兒時玩伴,只得盡量壓抑著笑意。
那天去完神社參拜回來,像是重新連結起什麼聯繫一般,當晚他們就通了一年多以來不曾打過的電話,一天、兩天,維持到今天。
彷彿要將過去一年沒有聯絡的份全都補起來似的,話筒那端傳來的及川的聲音很開心,說了很多很多,包括岩泉透過報章雜誌知道的,也包含他無法得知的,及川徹的大學生活。
在這片天空下、在同一片土地上,及川徹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,依舊過著自己的生活,一如既往地朝著自己的目標、毫不猶豫地往前邁進。
即使走在不同的道路上,他們都在努力向未來前行。
『吶吶、小岩,你有在聽嗎?』
「……我聽著呢。」
只是……
任由熟悉的聲音貼附在耳邊,岩泉有些恍惚。
只是啊……等到及川回去東京以後,他們又會回到先前那個樣子嗎?
『所以我跟松川說──』
「及川,聽說你年假過完就回東京?」
沒等另一端的話語說完,岩泉就打斷了及川的抱怨,他聽到對面的聲音很明顯停頓了一下,顯然有些驚訝他的插話。
『咦?是啊,明天就要回去了。小岩你突然提這個做什麼?』
「……」
他感到不安。
是的,很不安。
及川離開宮城縣的時候,他曾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,也覺得儘管不在彼此身邊,他們都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。
然後一年後、五年後,甚至十年後,偶然在哪個城市的大街上碰到了,可能點個頭打個招呼、一起去哪家店裡吃點什麼,可以還是好朋友,但他們不會再是當年站在球場上、那對被稱做『阿吽的呼吸』般默契十足的搭檔。
岩泉一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接受這樣的結局。
但是這次睽違兩年的重逢,卻讓他的想法改觀了。
『……小岩?』
大概是異樣的沉默讓及川察覺了不對勁,他放輕了聲音,再次呼喚,『說嘛,及川先生正在聽哦?』
「……」
看著桌上的小盒子,遲疑了幾秒後,岩泉做了一個無聲的深呼吸。
最終脫口而出的,也不過是那樣簡單俐落的一句話。
「──明天你出發前,我們碰個面吧。」
※
『小岩小岩!你看!』
迎著夏日的陽光,綻開燦爛笑容朝他跑來的,是剛升上小學的及川徹。
肩上靠著捕蟲網的竿子、一手還提著昆蟲箱,岩泉一不明所以地回頭看著異常興奮的棕髮男孩,及川在他面前停下腳步,連氣都顧不上喘個幾口就伸出手、往他臉上湊了過來──
『怎樣?姊姊幫我弄的!很可愛吧!』
嫩綠的草莖相互纏繞、捆成一束圓環,在翠綠的莖葉間,幾朵粉色的小花探出頭來,點綴在圓環上,與圓環本身相輔相成。
其實那不過是相當普通的花戒指,在同年齡的女孩子間頗流行,岩泉曾經看過班上的女同學們下課時互相比較誰做的戒指更漂亮。
但是看著及川閃閃發亮的表情,你會以為那再普通不過的花戒指、其實是世界上最美的珍貴寶物。
『原來你喜歡這種女孩子氣的東西啊?』
不以為然地看了花草指環一眼,岩泉嘆了口氣,以調侃的語調如此說。
『過分!可愛的東西是任誰都會喜歡的啊!』
氣呼呼地嘟起嘴巴,及川朝岩泉做了個大大的鬼臉,『遲鈍鬼小岩才不會懂這種事的啦!』
『……嘛,我的確是不懂。』
抓抓後腦勺,完全不明白自己說錯什麼的岩泉嘆了口氣,在背過身去不肯理他的及川身後蹲了下來。
過了很久都沒有再聽到岩泉的聲音,及川被身後傳來的動靜給勾起了好奇心,幾度想轉身偷看,卻還是在最後一刻固執地轉回頭。
直到岩泉走到他面前,然後抓起他的手、套上另一個花指環為止。
『小岩?』
驚訝地睜大雙眼,及川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岩泉,然後又低頭看了看手指上第二個花指環。
其實嚴格說起來,岩泉做的花指環算不上好看,甚至連指環的形狀都很難辨認出來,草莖編織的戒身上有著花瓣被蹂躪過後的殘骸,簡直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。
『嗚哇,小岩的手真的好不靈巧……』
無意識地發出如此的感嘆,及川隨即得到岩泉摜在頭上的一個爆栗。
『囉嗦!不喜歡的話就丟掉啊!』
脹紅著臉撇過頭去,岩泉抓起拋在一邊的捕蟲網和昆蟲箱,作勢就要轉身離開。
『才不會丟掉呢,我會好好珍惜的。』
捧著被岩泉套上指環的手,小小的及川徹笑了起來,那是非常可愛的笑容,看得岩泉臉又紅了幾分。
『因為,這是小岩給我的戒指啊──』
※
雪又悄悄下了起來。
岩泉一睜開眼睛的時候,外頭的天空還是暗著的,牆上的時鐘卻指著七點二十分──那是距離及川徹返回東京的班車發車剩不到半小時的時刻。
來不及細想為什麼會夢到小時候的事,他猛然從床上坐起身,接著連梳洗更衣都顧不上、隨手抓起桌上的盒子和外套就往屋外衝。
從什麼時候開始,向來做事乾脆俐落不拖泥帶水的他,說理之前更傾向直接動手的自己,竟也會對及川產生如此複雜的心思、甚至因此止步不前了呢?
對於為什麼會感到猶豫,為什麼會不明白自己是否想見到對方,為什麼會有只要對方過得好、即使自己只能遠遠看著,胸口難受到發悶也無所謂。
有些事情,不實際體會過是不會了解的,這兩年的分別、又在意外的狀況下重逢,讓他想通了很多事情。
即使時空轉換、從來沒有變過的相處方式就像回到小時候,充滿胸口的情感是那樣熟悉。
他開始對再次的別離感到害怕。
「終於出來了。」
穿好鞋、急匆匆地踏出家門,岩泉就震驚地呆站在原地。
他心心念念想著的那個人,穿著雙排釦大衣和圍巾、提著行李箱,就靠在他家門口的圍牆邊,一臉埋怨地看著他,「小岩好慢!車子都要開走了啦。」
──為什麼光是想到要和這個人分開,心裏就止不住地焦慮起來?
隨著分別的時刻逼近,再也無法忽視的事實浮上水面。
關於他對及川的想法,或許從很久以前,自己就該明瞭了才是。
「及川,」深吸一口氣,收拾好心情,岩泉往前踏出一步,緊緊抓住及川的手,「我想了很久,果然還是得在你回去東京以前當面跟你說清楚。」
「什、什麼?」
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岩泉認真的表情,但是看到岩泉突然如此嚴肅的模樣,讓及川連抱怨的表情都來不及收回就愣住了。
岩泉的氣息變得很近,及川反射性地想往後退縮,卻因為手被牢牢掌握在對方掌心裏,只能佇立在原地。
然後下一秒,銀白色的戒指就極其流暢地套入他右手的無名指上。
太過自然、太過容易,一個簡單的動作,卻好像連心臟都跟著發顫起來。
那一刻,世界的時間宛如靜止了一般,
「小…岩…?」
平時自信的聲線,此時竟有著輕微的顫抖。
及川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,沾染上雪花的髮梢濕潤地垂下,加上肩頭堆積的白雪,讓他看上去模樣有些狼狽,神情中混雜著些微的驚訝與無助。
「你不是一直想要這個嗎?」
用力扣緊及川的手,看著在指間閃爍的銀光,岩泉勾起輕淺的微笑,看得及川差點就要乖乖點頭。
等等、不對!他高中時候明明就說過的!
「就說了、像這種女孩子氣的…!」
「好好好、我知道。所以接下來才是我要說的重點。」
被打斷話語的及川看上去有些不悅,但是眉宇間透出的困惑藏也藏不住──直到岩泉一說出那句話。
「及川,大學畢業後,我們就結婚吧。」
每天給你吃牛奶麵包。
每天陪你打你最愛的排球。
每天早上伴著你醒來,晚上相擁入眠。
每天和你一起出門,下班後第一個想見到的也是你。
儘管不後悔與你分開,但果然還是想待在你身邊。
聽到這句話的及川,低下頭,久久不發一語。
岩泉也沒有急著催促他的答案,而是相當有耐心地繼續握著他的手,陪著他一起站在不斷飄下雪片的天空下。
過了很長一段時間,長到兩人的肩頭都堆積起了薄薄一層白雪,及川徹才緩緩開口。
「小岩是笨蛋嗎?」
岩泉的身體震了一下,墨色的眼瞳目不轉睛地看著棕髮青年慢慢抬起頭,漂亮的棕色眸子泛著淚光,彎成美麗的弧度。
「等你這句話很久了啦。」
究竟是什麼時候喜歡上的,早就無法得知。
但是等到終於察覺這種感情名為『喜歡』,卻已經是不是可以隨心所欲、將想說的話通通傾瀉而出,而不必瞻前顧後、恣意輕狂的年紀。
其實最初的最初,那樣的情感是非常簡單、純粹,純淨得就像是清澈的蜂蜜,甜膩地透出柔軟的光輝。
喜歡你,只是因為喜歡你。
回過神來,才發現那些落在言語間的,滿滿都是對彼此的愛戀。
漫天大雪中,只有緊握彼此的雙手溫度,以及指間閃爍的金屬光芒,是那樣真實。
──這次,再也不會放手。
-FIN.